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悔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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悔恨

陸執翻過身子, 刻意壓到了左肩的箭傷,肌肉牽扯著傷口傳來的痛處霎時蔓延全身。

他疼得嘴角抽動,卻又想細致的體會了一下這宛如滅頂的痛楚。

裊裊, 這樣的痛處, 能不能敵過你心傷的一分?

帷幔輕垂,光影重重疊疊散落在男人的脊背上, 蜷曲,顫動,無言。

淩霄眼看著榻上便可知是什麽光景,這個時候他不能多嘴, 可是剛煮好的藥又涼了!

半晌, 他端著藥碗下去吊在爐子上溫著。

殿外,宋引前來覲見, 見房門緊閉,不免提著劍找到耳房去:“淩侍衛, 殿下還沒醒?”

淩霄想起那句“我被甩了”, 點點頭,“誠實”道:“殿下這次的傷比較重,確實還沒醒。”

宋引聞言, 皺起眉心:“長公主殿下此行將我派過來就是為了讓護送回京,二皇子如今已經在返程的路上了, 眼看著到了年關,此時陛下身子時常不好,若儲君不在京中, 朝中後黨肯定要蠢蠢欲動啊!而且若是給揚州地方官知道殿下在這, 難免不會生出別的心思!”

淩霄沒敢接茬,如今殿下同沈姑娘鬧掰了, 心性不定,他也不敢做擔保殿下下一步去留。

空氣凝滯,耳房內一時只剩爐子下的“哢嚓哢嚓”爆火星子的聲音。

宋引又急問:“殿下何時能醒?眼t下刺客一波接著一波,揚州城已不安全了啊!”

淩霄想了想沈姑娘走時決然,殿下彎過脊背,他杵在倆人中間動也不敢動的情形,嘴角抽了抽:“宋大人,我真的不知。”

宋引唉聲嘆氣離開。

他心急如焚,長公主殿下身邊沒了自己,在京中便多了一分危險。

淩霄搬了個矮幾繼續烤炭火,重新煨藥。

亥刻十分,羅帳輕動,低沈的男聲驟然從深夜傳來:“沈靈書!”

陸執睜眼,看著漆黑如墨的長夜,喉結起伏著,冒著冷汗。

他又做夢了,無需辯駁,他便知道這是上一世。

上一世,除了那夜親近,他甚少與她說話,不曾知道她的小字裊裊,也不曾知道有關於她的一切。

他用著父皇,太子太師自幼教導的處事方式去對待沈靈書。

陸執依稀記得他十歲時跪在殿前,老師言辭懇切:“殿下貴為儲君,要心懷萬民,可朝堂之事存錯綜覆雜,詭譎雲湧,很多事情要想做成,做好,殿下便要摒棄心中情長,不看過程,只看結尾,方可一碗水端平,為朝政之長久計。

他自知輕薄了女郎,便理所應當給她一個身份。她沈家要遇難,他便替她去查清罪證,還她一個清白。

他總想著,等著一切塵埃落地,等他們成婚,他們還有好長的時間可以慢慢相處。他會試著為她改變,試著去學習怎麽愛一個,怎麽當一個好夫郎。

可情深緣淺,已不容許人有來日。

她用兩世在自己的心口上一筆一劃寫上了她的名字,然後帶著憎惡的目光,轉身瀟灑離去。

陸執捂著心口,任那股酸澀的痛苦慢慢的蔓延四肢百骸,他彎著身子,指骨攥得發白,發顫。

他不可抑制的閉上眼。

腦海裏糅雜出來的零碎記憶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撕裂。

從前被他輕易圈禁起來的姑娘,如今,他連見她一面的資格也沒有。

他卑劣如斯,豈敢奢求原諒……

陸執睨著窗外霜月,恍然覺得,沒有她的夜是無比漫長。

——

冬月的清晨帶著霜氣,饒是攏著炭盆屋內也還是暖和不起來。

采茵早早起床去打熱水,攏了個湯婆子動作小心的放進沈靈書的被衾下,可還是把她吵醒了。

采茵對上那雙剪水的杏眸,微微抿唇笑道:“姑娘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
沈靈書睜眼看了下窗外,天光大亮,她伸了個懶腰,想著道:“也該起了,昨日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晚,我怕驚擾到外祖母,今日咱們收拾收拾便回家!”

采茵點頭,端上了水盆後看著蕭瑟的屋子,不好意思笑了笑:“姑娘,咱們好像沒有什麽能收拾的。”

沈靈書面上一怔,恍然反應過來,她唯一的包裹昨日落在了陸執那,當時想著快點離開就沒去拿,何況那裏邊除了幾個幹餅果子只剩一套薄裙。

如今天已入冬,她和采茵身上穿的還是出逃那日的粗布麻衣。

要以這樣的形象回王家麽?

沈靈書閉眼,仇人的嘴臉赫然浮現在眼前。

她那個大伯母多半又會奚落她,連帶著對母親不敬。

小姑娘想定:“收拾收拾,待會兒咱們去買身衣裳!”

采茵面露拮據,攤開手:“姑娘,奴婢身上只剩下一點貫錢,怕是不夠,姑娘那裏還有麽?”

沈靈書眨了眨眼,旋即搖頭。

她所有的身家都在那破布衣裳上了,連個口袋都沒有,荷包裏的銀兩在上京城時就花沒了。

沈靈書下意識去摸了摸發頂,卻只摸到一頭柔軟的青絲,她又摸了摸耳朵,也是空空如也。

她在東宮時所佩戴的首飾基本都是他送的,臨走時也都褪得幹凈。

小姑娘以手支頤,黛眉輕輕攏起,卻不妨被什麽東西硌了下,她看了眼,自己手腕上從不曾褪過一日的玉鐲。

上好的翡翠,帶著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碧綠色。玉分為二,中間用金色鏤空腰帶鑲嵌著,是母親王碧留給她的遺物。

采茵見姑娘盯著那翡翠玉鐲頓時出聲阻止:“姑娘,這是老太太當初給夫人還有各房大娘子的,也是夫人佩戴多年最後給您留下來的,不能當啊!”

沈靈書輕輕撫了撫那鐲身,玉質溫軟,觸手升溫,仿佛能感受到母親曾經佩戴此玉的樣子。

她道:“無妨,回家後再贖回來就好。”

王碧的女兒要幹幹凈凈的回家,不能丟了她的臉。

揚州城乃江南富庶之地,街市繁華,雖不比上京,卻也有獨特的地方特色。

主城區西直門一條林立長街,乃是最熱鬧的地界。

商肆林立,人群熙攘,叫賣聲並著吆喝聲此起彼伏。

沈靈書拿著玉鐲當的五十貫錢給自己和采茵一人置辦了一身衣裳,冬日街頭寒冷,她還買了兩個暖手的手爐,餘下的錢她給祖母和各房買了些禮物,只餘下不到十貫。

披羅衣之璀粲兮,珥瑤碧之華琚。換了衣裙後,那個明珠耀軀,光華流轉的沈二姑娘又回來了。

采茵看著眼前的姑娘,美眸顧盼,仙姿玉容,瓷嫩的肌膚比身後碧色鬥篷上的絨毛還要雪白,當真是極其好看的美人兒!

她忍不住感慨:“老太太若是見到當年的姑娘出落成這樣,一定又要落淚了,幾房小輩中,老太太最喜歡姑娘了。”

沈靈書抿唇笑笑,腦海中依稀描繪著外祖母的慈祥容貌。

是了,離開揚州的時候她方才十二,個子不高,容貌也沒張開,如今一晃她已及笄許久了,也不知道外祖母見到如今的自己,會不會欣慰。

沈靈書擦了擦眼角,柔聲道:“走吧。”

家人是她最後的溫暖和底線,如今雙親離世,外祖父也因病早逝,她只有祖母啦。

雖離家多年,可她憑借著記憶,轉了兩個胡同,再經過一道月半拱橋,順利的找到了平直門王家。

采茵上前去叩門,沈靈書在身後翹首以盼,小手下意識的撚著腰間香囊。

離家這麽多年,貿然回來,說不緊張是假的。

不多時,一個小廝開門,瞧了眼采茵,面上沒什麽神情,只問道:“這位姑娘,你找誰?”

采茵忙激動道:“我是二姑娘的的婢女采茵,二姑娘從上京回來了!老太太可在府嗎?”

“二姑娘?”門童遲疑了一下,想了一會兒道:“你莫不是誆人的,我家二姑娘早多少年前便離京了,如今在宮中是死是活都不知道,哪來的騙子,快滾一邊去!”

說著便欲關門,采茵當即用手橫在夾縫中,急道:“真的是二姑娘,不信你看!”

門童順著采茵的手勢,瞥見了階下玉立的女子,鬢若流雲,眼若秋月,靜靜的站在那兒,那色若朝霞更勝新雪的眉眼便和老太太有幾分相似。

門童頓了頓:“若真是二姑娘,等我問過大夫人再來回稟。”

半柱香的功夫,大門再度打開,幾個婢女走在前頭,探頭伸出來一個穿著絳紫色鬥篷羅藝的美婦人。

沈靈書眉眼一顫,認出了此人是大伯母裴氏。

陸執所言歷歷在目,她美眸閃過一絲恨怒,卻又轉瞬即逝。

她要先忍忍,進府後從長計議。外面已經不安全了,那日的刺客不知是奔著陸執還是自己,畢竟王石已死,大伯伯王遂和蕭後勾結多年,不會不聽到宮裏口風……

沈靈書眉眼彎彎,走上前請安道:“伯母安好,多年不見,伯母風采依舊。”

小姑娘說起話時臉上浮現兩個淺淺的梨渦,漂亮的眼眸燦若芙蕖,溫婉怡人。

裴氏唇角“訝”了聲,面帶笑意:“這是哪家的姑娘,怎麽上來就叫伯母?小姑娘,你是不是走錯了?”

沈靈書笑容僵在了唇邊,她料到裴氏會為難自己,卻不想如今竟是連門都不讓進了。

她強壓著反胃之感,溫聲解釋道:“大伯母,我是書兒呀,您不認識我了?”

“書兒?嗤,別逗了。”裴氏美艷的面容帶著刻薄:“我們家二姑娘攀了高枝,如今正在宮中享福呢,豈會回揚州老家。”

“關門!”裴氏一瞬換了臉上,冷聲道。

“等等!”沈靈書上前一步,美眸泛起冷意:“祖母呢,我要見祖母?!”

裴氏打掉她的手,覆又攥起她的手腕,步步緊逼:“母親去佛寺燒香了,少不得也要幾日光景才能回來,你這是哪家的騙術,還不快給我滾開!”

說完,她眼神陰毒的攫取在沈靈書身上,壓低了聲音,用她們兩個人方能聽見的話:

“沈靈書,有我在一日,你休想走進沈家大門。我兒t的死,我沒有忘!”

說著,裴氏甩開她的手,嫌惡的看著她。

沈靈書唇邊輕笑:“是麽?大伯母,那我也告訴您一句話,我父沈琮,我母王碧的死,我也沒有忘!”

裴氏笑得陰狠:“走著瞧,你先想想沒有王家的庇佑,你怎麽活著看見明日的太陽吧!”

說完,裴氏勒令下人把大門緊緊關上。

沈靈書立在原地,反覆思考她的話。

裴氏的話不言而喻,昨日來太子私宅的刺客是出自大伯伯王遂的首筆。

原來她前腳剛到揚州,後腳王遂的眼線就看見了。

若不是和當地官員有所勾結,就憑借大伯伯一介商人,他怎麽能與殺手刺客勾結。

這揚州地方官怕是已經不幹凈了。

只是如今祖母在佛寺燒香一時半會回不去,她該去哪?

若是揚州府衙幹凈,她大可以故意犯錯被抓緊去待幾天,大不了挨幾個板子,起碼那些官差還能護住她性命。

采茵上前道:“姑娘,那邊有位公子一直朝這邊望著。”

沈靈書思緒被打斷,驟然擡頭,順著采茵的視線看過去,她對上了一雙清冽如山泉的眼睛。

一身青色大氅,身形筆挺,面如冠玉,望向她的眼神客氣含禮,帶著善意,身旁的小童背著一個小籮筐。

她們臨街對望,可沈靈書卻聞到空氣中一股若有若無的淡淡藥香。

她突然想起外祖母曾與一醫館世家江家老太太交好多年,幼年時江家老太太常帶著小孫子來府上玩耍,母親對那小男童很是喜歡,還打趣道不如和裊裊結個娃娃親,日後有個三災六痛也不必麻煩別人了。

只是這記憶太過於模糊,沈靈書彼時年幼,記不太清了,她甚至不記得那位哥哥的名字。

這段往事也隨著她入宮被徹底拋諸腦後,畢竟當時的王家以為聖人要給她在上京尋一門姻緣。

男子朝她含笑點頭,又看了眼前方不遠處的望月酒樓,擡步而去。

采茵看著男人的舉動,心中泛起了嘀咕:“姑娘,他定是覬覦你的美色,一看就是個登徒子!咱們別管他了,咱們還是想想今夜在哪住宿吧。”

沈靈書搖頭,冥冥之中,她總覺得這個男人便是小時候常來府上玩耍的江家哥哥。

她記得江家乃懸壺之門,祖上在宮中禦醫做到太醫院正,也算是世家。若真是江家哥哥,或可救她一命。

若是認錯了,就當她浪費一盞茶的功夫,她不如賭一賭。

沈靈書跟在兩人身後,一路行至了望月樓。

江淮立在門口,低頭看向跟在身後的女子,雪白的肌膚下,鼻尖凍得通紅,他問道:“沈二姑娘,要跟我來嗎?”

沈靈書仰起頭,杏眸漾漾,她果然沒認錯人。

“但請引路。”

江淮淡淡笑了聲,徑直朝裏走。

望月樓的掌櫃月娘閱人無數,揚州城內非富即貴的人,她見過的如過江之鯽,但凡有頭臉的,沒有一個她不識得的。

可眼前這位公子衣著皆是名貴的雲錦,氣度不凡,但卻臉生的很。

月娘斷定是剛來揚州城不久的富商之子,至於這身後的姑娘,雲髻峨峨,儀靜體閑,莫不是相好?

月娘含笑道:“公子可要雅廂?”

江淮點點頭。

月娘抿唇輕笑:“二位樓上請。”

與此同時,二樓位置最佳的一處雅廂裏,男人掀了掀簾子透氣,那矜貴沈默的眉眼隨意掃了掃,漆黑的眸一瞬凝滯了下去。

陸執瞇起了眼,一言不發的看著那一前一後的璧人。

一個著青,一個穿碧,彎身進了隔壁雅廂。

“江哥哥,對嗎?”

小姑娘清淺的聲音透過幔紗傳了進來。

陸執低著頭,黑眸如晦,覺得心底裏好像有什麽東西,碎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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